郑非︱军阀还是民心:美国为什么在阿富汗失败

时间:2021-10-09浏览:569

美国自阿富汗总撤退,已经快两个月了。对为什么美国失败于该地,中文世界中有种言论,说美国太理想主义,在一个部落世界里面搞无用的国家建设,任用一个空头学者出任总统,却没有利用那些地方头面人物和军阀。那些人或许残暴又腐败,但在一个前现代社会中,他们却是实现秩序抵抗塔利班的最好工具。我个人觉得,这种言论不免自以为是,有小觑天下英雄之嫌。

首先,这很明显不是事实。美国在阿富汗,其实是相当注重与这些人合作的。当然,里面有一些曲折就是。

在2008年,美国设立了阿富汗重建特别监察长(SIGAR)一职,从2016年起,他的部门就各方面的经验教训写了一系列的报告。2016年的报告《冲突中的腐败》写道:“(进入阿富汗之后)美国政府面临一个深刻的困境:美国是应该支持对军阀进行政治妥协,以减少武装叛乱的风险,还是应该将军阀排除在政府之外,因为一旦他们进入政府,可能会干扰一个合法的、正常运转的国家的出现?”

美国的选择是前者,这是因为小布什的新保守主义政府尽管以强行推广民主与自由为己任,但落到实处的时候却相当现实。在卡尔扎伊在2001年组建政府的时候,三十二位省长中至少有二十位是军阀、强人。美国支持了这些任命(John F. Sopko, Corruption in Conflict: Lessons from the US Experience in Afghanistan, Special Inspector General for Afghanistan Reconstruction [SIGAR], Arlington United States, 2016, p.17)。报告承认,“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布什政府厌恶‘国家建设’……一位美国高级官员说,美国机构不想帮助和教唆腐败,但国家安全是更高的优先事项。他回忆说,为了追求美国的反恐目标,美国愿意与臭名昭著的权力掮客合作”(p.21)。

《纽约客》的一篇文章(《另一种阿富汗妇女》)讲了一个故事,可以看作是该报告的佐证之一——在赫尔曼德省,一个名叫阿米尔-达多的军阀实施着恐怖统治,为了获取美国的赏金,他们抓捕无辜的人。2003年3月,达多派人伪装成叛乱分子策划了一起对美军士兵的袭击,以向美国人证明自己的价值。美军到最后仍然维持与达多的合作,因为他们认为达多的所作所为是“控制反叛的普什图人的久经考验的解决方案”。美国学者罗曼·马莱雅克(Romain Malejacq)在《军阀生存》(Warlord Survival)一书中引用了一位美国外交官的话:“这些民兵……是对抗混乱和无法无天的唯一力量。”

到了2004年的时候,情况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当时塔利班正处于蛰伏期,而军阀们也闹得实在不像话。所以布什政府的打算是一方面向喀布尔政府输送资源,加强国家权威,另一方面对军阀、强人赎买他们的领土控制权。《冲突中的腐败》指出,美国曾经希望用政府要职来换取这些军阀解散私人军队。结果是军阀表面上答应了这一要求,但“在很大程度上维持着自己的军事实力。……许多军阀建立了私营保安公司,维持着他们的民兵。美国和北约部队随即雇用了这些公司”。该报告指出,在2005年,阿富汗的国民议会中有“四十个军阀、二十四个犯罪组织成员、十七名贩毒者和十九名犯有战争罪和严重侵犯人权的被指控者”(p.18)。

在当时,实际上形成了某种平行权力。这些军阀、强人一方面在政界、经济与司法部门任职,另一方面实际上还保留着私人武装(人数可能没有以前那么多)。他们的存在造就了惊人的腐败、地方勒索与犯罪,严重地削弱了政府的合法性。所以报告继续指出:“许多专家和美国官员承认,这种早期和持续的对军阀的支持最终会破坏阿富汗的长期和平与稳定。通过在政治和财政上支持军阀合法化,美国帮助在地方和国家两级扶植了一批铁腕人物,他们自己的权力网络和阿富汗国家之间是有冲突的。”(p.19)

这些军阀和强人有自己的利益追求。一位美国官员宣称,他的团队“一直被阿富汗人耍得团团转”。比方说,有些地方的头面人物和军阀实际上同塔利班多多少少有合作关系,或者养寇自重,或者支付保护费。在有些情况下,“私人安全承包商”(即军阀)将其合同的一部分钱款直接转给叛乱分子,等同合伙做安全生意(John F. Sopko, What We Need to  Learn: Lessons from Twenty Years of Afghanistan Reconstruction, Special Inspector General for Afghanistan Reconstruction [SIGAR], Arlington United States, 2021, p.76)。

到了2006年的时候,塔利班在阿富汗南部卷土重来。到了2009年,奥巴马政府在评估阿富汗平叛策略的时候,认为应该改弦更张,实施所谓“人心与思想”策略,进行国家建设,以剥夺塔利班赖以存在的社会空间。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要“削藩”。但这一打算并没有成为现实。

首先因为从2001至2014年在位的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本人就是地方强人出身,对美国整顿秩序的要求多加抵制。其次因为奥巴马政府受国内政治压力所限,实际上寄希望于短期增兵、投资以挽回局势。2021年8月,SIGAR发表了一份报告《我们需要学习什么》,回顾奥巴马的打算时,它是这么说的:“同时,他将增兵的时间限定为十八个月,届时要么成功到可以缩减规模,要么失败到有理由将这些资源撤回。”(p.30)这种短期打算被证明是自毁性的,美国政府实际上没有那个时间、精力来解决军阀问题。报告特别提到,到了2011年,当奥巴马丧失了短时间平靖阿富汗的信心之后,就“再次开始将非正规民兵部队视为解决该国安全问题的潜在权宜之计”(p.68)。换句话说,再次依靠地方军阀。

2014年阿富汗大选,前人类学家、世界银行技术专家、前阿富汗财政部长阿什拉夫·加尼成为阿富汗总统,他的第一副总统就是乌兹别克军阀杜斯塔姆。马莱雅克在《军阀生存》一书中描述了阿富汗军阀的生存机制。他讲述道:“在阿富汗,非常有技巧的人故意制造混乱、恐惧和不可预测性,以增加对那些能够带来政治稳定的人的需求。”杜斯塔姆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以缺乏政治忠诚著称。一位地方警察局长声称:“现实情况是,就目前而言,杜斯塔姆将军比(北方)政府更有权力。他拥有更多的主权。”

所以,至少从历史上来看,说美国在阿富汗失败是因为太理想主义、没弄脏手所造成的,肯定是不对的。


在这里,我也并不是说美国在阿富汗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同军阀、强人沆瀣一气,丢失了民心,或者说其平叛策略有误。

在过去,大多数国家应对叛乱的方法是一样的——恐怖,即用最为残酷的手段来镇压,无差别地对卷入叛乱活动的人群(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参与)予以打击,以求打消任何反抗的念头和行动。在古代,这可能是无差别的屠戮。在近代,这可能意味着大规模监禁和其他恐怖行径。史实记载,当耶路撒冷被罗马军团攻陷之后,犹太庙宇化为废墟,街道上尸积如山“以致都看不到地面”。在塔西佗笔下,一名不列颠的部落酋长说道,罗马人的镇压方式是“他们制造了一片荒漠,然后管它叫和平”。在法国大革命中,1793年共和国的一份报告如此写道:“我的铁蹄踩碎了儿童,屠戮了妇女……不会再爆发叛乱了。我没有留下一个犯人,而是把他们全部消灭掉了。”拿破仑写信给自己的将军,督促他加紧镇压本地叛乱,说:“烧毁莫尔比昂(Morbihan)的一些农场和一些大村庄,杀鸡儆猴。只有使战争变得可怕,居民自己才会集结起来反抗强盗,并最终感到他们的冷漠对他们来说是极其昂贵的。”

这种无差别镇压,既出于威吓的需要(威吓是一种吓阻,指望“无辜者”会在恐惧之下主动帮助当局,同时使“有罪者”投鼠忌器),也是由信息不足造成的:当选择标准很粗糙时,暴力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叛乱分子多能先发制人,在他们控制的地区消灭国家的存在,建立以基层单位(如村庄)为基础的信息网络或行政机构,收集有效信息。相比之下,镇压一方却并不总能做到这点,要么是因为国家基础性权力薄弱,要么是出于猜疑,他们无法获得有效信息来甄别叛乱者和卷入事件的其他人。在许多场镇压中,镇压者都是盲目的巨人,用全面镇压来掩饰/弥补自己的信息薄弱。

随着民族与民主时代来临,随着全球各族群都逐渐具备某些现代社会特质(通讯发达、社会内联系增强、有产与知识人群增多等等),这种古老的做法开始慢慢失去有效性。要进行大规模无差别/全面镇压,难免会遭到内外公共舆论的制约,并且有引发对方民族主义意识反击的风险。大革命时期法国尽管有效镇压了旺代叛乱,却在西班牙和海地铩羽而归。苏联尽管能够将克里米亚的鞑靼族连根拔起,但俄罗斯却在车臣遭遇了若干挫折。许多观察者都认为,在不少情况下,无差别镇压是无效的,或者是适得其反的。著名的内战研究者海尔布伦(Otto Heilbrunn)说过,“没有什么措施比集体惩罚更能弄巧成拙”。游击战研究者马克斯·布特(Max Boot)在对近代以来发生的四百四十三场游击战进行数据分析之后,提出了十二条准则,其中之一就是,“很少有反游击战能够依靠制造大范围恐怖来获得成功,至少在外国领土上不能如此”。另一位内战研究的领军者卡里瓦斯(Stathis N. Kalyvas)则指出:“滥用暴力往往适得其反,除非冲突双方的力量特别悬殊。”

在这里,我不是说全面镇压失去了所有的效果,而是说,它的局限性在现代条件下越来越明显。

在全面镇压之外,美国在阿富汗其实有两条路可以选:攻心,或者胁迫。

第一种反叛乱方法以治理为中心。大卫·加卢拉(David Galula)是一名拥有丰富反叛乱经验的法国军人,他所撰写的《反叛乱战争:理论与实践》(1964)一书被誉为反叛乱作战的圣经。在该书中,他提出反叛乱行动的四条铁律,第一条就是:获取民众的支持是反叛乱的首要目标。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罗伯特·汤普森爵士(Sir Robert Thompson)和弗兰克·基特森将军(Frank Kitson)等人将英国二战后的镇压方式总结为“英国特色的反叛乱方法”。其中两个关键点就是:政治要优先于军事、争取“人心与思想”。

2006年美军出版了一本反叛乱手册,它在首页就开宗明义道:

政治权力是叛乱和镇压叛乱的核心问题,双方的目标都是让人民接受其合法的统治或权威……反叛乱的长期成功取决于人们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务并同意政府的统治。……反叛乱行动的目标是使一个国家或政权能够提供安全和法治,以便提供社会服务和让经济发展。……武装部队不能单独在反叛乱方面取得成功。

该手册强调“合法性是(反叛乱行动)的主要目标”,而合法性的指标是安全、公正与公平的领导人选择过程,民众高度参与或支持政治进程,低腐败,一定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主要社会机构对政权的高度认可。“政治因素在反叛运动中占有首要地位……必须以政治目标指导军事行动。”简而言之,为民众提供一个具有合法性的治理框架,争取民众的自发支持,是反叛乱行动的核心。

有些学者指出,这种反叛乱的处方既来自历史教训(越南战争、阿尔及利亚战争等等),也源于西方的正统政治观念,那就是政府必须提供善政,以换取民众的配合。镇压叛乱一方必须提供政治、经济和社会改革,以满足民众的需要并获得民众的支持;它必须确保这些改革减少了人们的不满情绪,以便从民众那里获得有关叛乱的信息和支持;在使用武力方面它必须非常小心,以避免平民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此外,这个处方还有两个前提假设:是糟糕的治理为叛乱提供了条件,而民众并没有宗教、族群上的倾向性,谁能为他们提供更好更多的公共产品,他们就拥护谁。

但上面这个处方是有缺陷的。首先,叛乱的兴起不一定是民众有什么不满,而可能是其他条件所引发的;其次,民众的认同可能是锁定的,并不因为福利的增多而发生变化;再次,在平叛的同时进行政治、社会与经济改革难度极大,政府自己愿不愿意改是个很大的问题,改革也很可能同时触犯多个地方精英团体的利益,从而为渊驱鱼,而他们的能量是不可忽视的;最后,在平叛的同时开启民主化进程,很可能会造成民主化时期特有的政治暴力、冲突与不稳定,从而为叛乱推波助澜。

第二种平叛方法就要黑暗得多。比方说美国海军战争学院的杰奎琳·哈泽尔顿(Jacqueline Hazelton)教授就认为,在平叛时,应该优先恢复秩序,改革的顺位要向往后排,不能以一种理想主义的眼光看待反叛乱行动。这意味着反叛乱行动要从关注民众的公共需求,转移到关注地方/族群精英(这甚至包括反叛一方的精英)的特殊需求,理解/配合他们的政治、社会与经济需求,通过与他们合作(通常是贿赂收买),获得他们的支持,以便控制民众。

英国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几乎同时进行了两场平叛——分别在马来亚和肯尼亚。这两场战役中,镇压者都把平民安置在带刺铁丝网的后面。一个改善了治理(马来亚),另外一个没有(肯尼亚)。然而,在两个案例中,镇压者都获胜了。这表明,通过政治改革或经济发展来赢得民心的努力是无关紧要的,成功平叛的关键不是赢得民心,而是通过各种手段建立对民众的实际控制。换句话说,相对于改善治理,胁迫优先。

但说老实话,这种方法也有缺陷:一,镇压者与地方/族群精英之间的讨价还价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并不是政府想收买就能收买,地方/族群精英也不会毫无保留地对反叛乱行动予以支持;二,镇压者对地方/族群精英的收买很有可能引发严重的腐败和权力滥用的情形,从而为叛乱创造更充足的社会条件。

以上这些平叛策略以及各自的优劣,是美国政学两界这二十年已经研究透的东西。美国在阿富汗的所作所为,肯定不是傻白甜,而是有意识的抉择。我们作为外人,并不清楚他们所面临的条件约束。说老实话,不身在庐山,是不知道庐山真面目的。

(作者单位:上海政法学院政府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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